作者：
陳德齡
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藝術管理與文化政策研究所 博士候選人
前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副執行長
李智仁
銘傳大學金融科技學院教授
新北市立淡水古蹟博物館諮詢委員
摘要
博物館的定義隨著時空而遞嬗，如何本於文化資產保存與活化的使命，讓國人產生更深 刻的文化認同，是不變的追求。除了透過空間再造或文化教育的落實外，以影像內容喚起集 體記憶，不僅是最自然也容易被接受的方式，也是發揮博物館影響力的良方。
As the definition of museums evolves over time, their enduring mission remains how to foster a deeper cultural identity among the public through the preservation and revitalization of cultural heritage. In addition to spatial redesign and cultural education, the use of visual content to evoke collective memory is not only a natural and easily accepted approach but also an effective way to extend the impact of museums.
一、前言
1895 年法國盧米埃(Lumière)兄弟在巴黎嘉布欣大道(Boulevard des Capucines)的咖啡廳地下室，公開放 映了他們所拍攝的一部黑白無聲紀錄片 《工人下班》(Workers Leaving the Factory)，成為人類史上第一部放映的 電影，也影響了後世熱愛電影的各類工作 者相繼築夢。
電影(或電視)都是影像與聲音的結 合，對人們的影響無遠弗屆，從接觸時的驚喜，到沉浸其中時的感動，還有它們記 錄下來的影像，都為不斷轉動的世界留下最珍貴且美好的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這樣的記憶是一個集體(無論是國家、民族或社會)的資產，存在於 實踐活動如儀式或祭典等，又或是物質、 地景如建築或博物館之中，更是文化認同的來源與力量。
近年來，新北市建構了五條美學廊 帶，其中以淡水古蹟博物館與十三行博物 館為據點，打造了「藍天海岸古蹟文化廊 帶」，從點、線、面構築淡水與八里的城市美學，除了融入地方特色元素，成為區域文化品牌，也喚起了全民對於淡水的文化認同。那麼，如何讓這份文化認同能夠進一步深化?「影像」絕對是重要的關鍵 所在。
二、從影像窺視淡水的今昔風華
影像承載著記憶，歷經各個不同時代，無論是從中央到地方文化治理與經營 邏輯的實踐，抑或由古蹟建築空間管理維 護到文化資產無形價值的保存與推廣，淡 水作為港口城市文化的意義，不斷展現出 自我翻新、重建、再創文化遺產，以及當 代生活對話的新意和價值。而官方與非官 方的淡水故事，藉由不同時期的影像書寫 被保存下來，產製方與創作者的多元敘 事，更豐富了河港都市紋理中的人文地景 與共感記憶。在這些過程中，若從不同目 的為影像採集記憶的方式溯源，那麼集體 記憶中的淡水是如何被構建而成?
1949 年，臺灣省政府新聞處電影製 片廠攝製的台影新聞片 《空中行宮》(備註1)， 描述當年中央航空公司招待臺北各界人士 乘坐向美國購買的特快客機——片中權威 性的旁白(聲音)結合由飛機俯瞰淡水河 的視角(影像)，音畫整合後形塑出神性 全知觀點(Voice of God)，目的為展 示國力穩定民心;而《中華民國六十六年 中正杯龍舟錦標賽》則描述了 1977 年龍 舟錦標賽在臺北市龍山河濱公園舉行閉幕 典禮時，淡水河在官方影像中作為民俗活 動的空間經驗，當旁白說著:「淡水河上 水波淋漓鑼鼓喧天，加上選手們的吆喝和 觀眾的加油聲，真是熱鬧非凡。」
備註1
「台影新聞片」完成於 1945 年至 1990 年，為臺灣省政 府新聞處電影製片廠(臺灣電影文化公司前身)攝製，呈現自 光復以來政經、教育、常民生活樣貌，見證臺灣社會發展軌 跡，極具歷史價值，影片資料現為國家影視聽中心典藏，歷 經多年整理及數位化，現已逐步開放供各界公開使用，詳情參 考「台影新聞片」開放資料庫:https://tfai.openmuseum. tw/newsreel。(瀏覽日期:2024/8/22)
同時搭 配著當年行政院長蔣經國蒞臨現場頒獎時 的親民形象。這些官方新聞片(另包含於淡水河邊舉辦國慶慶祝活動《中華民國 五十一年國慶慶祝活動》、橫過淡水河橋 樑興建南北高速公路《九項建設工程—— 興建南北高速公路(一)》等)看似客觀， 但政策宣導意味十足的影像再現文本中， 承載政治或庶民活動記憶的「淡水河」， 經過影像力量介入詮釋觀點，成為展現政 經勢力的空間權力實踐，並與國族威權意 識形態交互詮釋，兩者的緊密關係不言而喻。
此外，「日頭將要沉落西，水面染五彩」這首 1957 年完成的臺語歌《淡水暮色》，為 1975 年由黃春明編導的電視紀 錄片《淡水暮色》揭開序幕（備註2）。以胡琴重製的主旋律，抒情襯托的淡水，加上火車 駛往淡水河港、鏡頭遠眺遠山薄霧的磅礡 景緻，見證國際航海殖民史。
圖 1 《九項建設工程 – 興建南北高速公路(一)》新聞片段橫跨淡水河上的橋樑進行施工工程，承載政治活動記憶的「淡 水河」，經影像力量介入，展現政經勢力空間權力實踐，與國 族威權意識形態交互詮釋，緊密關係不言而喻。圖片來源：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典藏
圖 2 《淡水暮色》鏡頭遠眺遠山薄霧的磅礡景緻，見證國際航 海殖民史。圖片來源：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典藏
備註2
導演黃春明在當年即堅持不用罐頭音樂，為襯托美麗淡 水暮色尋找詞曲皆美的臺語歌《淡水暮色》，以開頭兩句 為主調，邀請楊麗花歌仔戲班特別錄製胡琴版本銘刻影片寫實抒情風格。
資料來源：https://fa.tfai.org.tw/fa/ article/38223。(瀏覽日期：2024/8/17)
片中也呈現 了當時臺灣鄉土意識興起，製作團隊深入地方歷史的考掘調研，透過張照堂充滿人文寫實、積累生命厚度的攝影風格，記錄身帶淡水特色的中西建築、重建街與清水街風華、龍山寺茶攤文化風土與庶民臉譜 等，帶領觀眾走入時光隧道，並同時藉李季準渾厚知性的旁白，訴說淡水前世今生 的故事。本片是 70 年代臺灣影視史上重 要電視紀錄片系列計畫「芬芳寶島」(備註3) 中 的一部影片，有別於前述官方意識形態與政策觀點，此時的「淡水」乃是體現人民 對地方鄉土認同的代表城鎮，展現了自身即為提昇本土意識啟蒙的重要文化地景潛力點。
備註3
電視紀錄片《芬芳寶島》產製於 1970 年代，共 34 集以 16 毫米膠卷規格拍攝，由國聯公司出品，於 1975 年、1980 至 1981 年，分兩季於國營電視臺 – 中視播映。內容紀錄多元豐富，包含具有特色民俗文化活動、地方風土、工藝傳統、 生態寫真等，被視為臺灣重要鄉土紀錄片，富含時代意義與 人文歷史價值。
緊接著 80 年代之後，受到鄉土文學運動與外交受挫影響，「臺灣新電影」浪潮催生了一群志在文化自由與解放、鍾情 於本土語言及刻畫地方小人物故事的電影工作者，1983 年《小畢的故事》便是 這個時期的重要代表作品。陳坤厚導演以 淡水為主要拍攝場景，河堤淺灘、蜿蜒巷弄、斑駁紅磚、車站月臺等地景空間，成為演繹生活的視覺母題。當時製作團隊利 用實景拍攝的技術十分成熟 （備註4），透過水平軸線橫搖(panning)的攝影機運動， 無論是青少年在紅磚巷弄打群架的血氣方剛；主角小畢沿著美麗的淡水河堤碼頭奔跑時，海景襯托著情竇初開少年心中的澎湃；又或是小畢在淡水車站月臺等候初戀女同學，結果竟是班上老師赴約的糗態 時，鏡頭拉遠直到小畢融入月臺車站環境，此時的月臺成為人生聚散離合隱喻等 各個經典畫面——淡水，在在成為生活的現場，藉由影片敘事邀請觀眾投射自己的情感。這些影像視野上的多變視覺元素， 不僅豐富影片主角(以及觀眾)的心靈世界，也讓更多當代與未來的閱聽者藉由觀看過程，拾回或形塑每個人的淡水記憶。
備註4
陳坤厚導演在一次訪問中提及：「歷史文化的地景，給影 片本身的豐厚度，1975 年之後的實景(室內及街上)，更生 活更真實，更靠近人，《小畢的故事》完全是生活，曾經有 過的，新電影時期，有肉、有精神、有人文。」資料來源: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zFynwti8jI 。(瀏 覽日期:2024/8/18)
三、文化影像與博物館影響力
2022 年， 國際博物館協會 (International Council of Museums，簡稱 ICOM)於布拉格大會中提出了關於 博物館的新定義：「博物館是一個非營利 且為社會服務的常設性機構，對於有形及無形資產進行研究、收藏、保存、詮釋與展示。博物館必須向公眾開放，具備近用 性與包容性，並促進多樣性及永續發展。博物館應本於倫理、專業與社群參與的方式進行運作與溝通，並提供教育、娛樂、省思及知識共享的多元體驗。」（備註5）新定義的討論過程中納入了博物館究竟該被稱為 「機構」、「組織」還是「空間」等概念議題，同時也在保留 2007 年的版本外加入了新的概念，例如收藏(collects)、 近用性與包容性(accessible and inclusive)、多樣性和永續性(diversity and sustainability)與倫理(ethically) 等。
備註5
原文為：A museum is a not-for-profit, permanent institution in the service of society that researches, collects, conserves, interprets and exhibits tangible and intangible heritage. Open to the public, accessible and inclusive, museums foster diversity and sustainability. They operate and communicate ethically, professionally and with the participation of communities, offering varied experiences for education, enjoyment, reflection and knowledge sharing.
雖然不同時代賦予博物館的期待與使 命或有差異，但博物館的靜態(研究/收 藏/保存)與動態(詮釋/展示)呈現， 都有助於文化近用（備註6），並關係著文化的永續。博物館作為當代文化訊息轉譯與溝通的場域，若從數位媒體視角檢視展示技術， 已隨著新媒體科技應用快速發展成為一個 「跨媒體文本」(Transmedia Text)， 博物館工作者亦轉型為媒體製作人，展覽內容從跨媒體場域各種互為連結的敘事形式，延伸應用至多元展示平臺，其中尤以社群平臺成為與民眾溝通的主要媒介，朝向去中心化、以科技輔助資訊民主化精神的博物館營運思維發展。
民眾與博物館互動的迫切性提高，標 誌著「參與者年代」的正式到來（備註7）。而博物 館展示所呈現的展覽敘事場域，除了以真 實物件作為溝通的力量，當影像作為以「時 間性的物件」而存在的展示技藝，藉由摘 取片段、獨立敘事(脫離原本完整虛構故 事結構)、存在於數位載體上，串接起不 同時空維度的記憶，在觀者附著於影像開 展的時間內，影片作為時間性物件的流體， 和其觀者的意識流體相切合（備註8），形塑了投影 影像的被動觀看，又或是藉由互動性科技介入帶動影像詮釋歷史，動員觀者感官跨越時空的限制。
備註6
本國文化部「文化平權」業務推展，乃為促進各族群及不 同對象平等的文化近用權，亦即不因個人年齡、性別、地域、 族群、身心障礙等差異身分，人人皆有平等參與文化活動為 之權利；若延伸至博物館文化近用概念，一座具有易近性之 博物館，即創造提供人人皆能平等參與、體驗並使用博物館 服務的友善環境。
備註7
參閱陳德齡著，〈博物館的範疇有多大〉，《博物館營運 新思維》，2020 年 ，74-76 頁，藝術家出版社。
備註8
參閱多明尼克 . 巴依尼(Dominique Païni)著，《電影 是一門造形藝術 – 法國電影資料館館長暨龐畢度中心策展人 的跨藝術之旅》(Le Cinéma, un art plastique )，2023 年，29-32 頁，黑體文化 / 遠足文化出版社。
淡古以博物館群的模式，讓淡水文化廊帶與眾不同，如 2019 年滬尾之役影像館便建構了「歷史性展覽」的展示設計概 念(備註9)，在影像結合科技運用下強化了與民眾互動，更能重現今昔風華，締造教育、娛樂、省思及知識共享的多元體驗，還能彰顯藝術文化教育與文化參與目的，此即為 博物館文化影響力 （備註10） 發揮的具體表徵。
備註9
關於「歷史性展覽」藉由媒體科技設計出的感官體驗展示技術，有助於民眾瞭解淡水滬尾之役歷史，及如何達到兼顧展覽本質與科技應用平衡之展示教育目標，可參閱史修華、 高祐晴、蔣家愷、丁維欣著，〈歷史性展覽的媒體科技運用 與思考 : 從滬尾之役影像館談起〉，《歷史臺灣 : 國立臺灣歷 史博物館館刊》 ，2021 年， 22 期， 145-150 頁。
備註10
關於文化影響力 (cultural influence) 與文化影響 / 衝 擊力 (cultural impact) 之定義與評析使用範疇， 請參閱李智仁著，〈建構文化影響力評估機制與永續發展之策進〉，《月旦會計實務研究》，2024 年，78 期，58-60 頁。
四、結語——光影中重拾文化記憶
作為靜態的古蹟建築及地景空間，經歷三百多年的淡水，過往曾面臨物理性資 料散佚與史實脈絡接合重建之困難，以致重拾集體記憶之路途坎坷；然而「記憶」 來自於個人所在時空經歷篩選後的殘餘資訊，經有意識或無意識重組，以或書寫、或影像製作或各種藝術形式編輯成為詮釋後的紀錄。「無論藉助書籍、博物館還是 廣播電影，它都能通過曾經創造過和經歷過歷史的人們自己的語言，重新賦予他們在歷史中的中心地位。」(備註11)凝聚集體記憶與文化認同雖因不同族群需求而異，但記憶的建構或書寫，不單只是事實的堆疊，而是經不同主體篩選、詮釋後，因不同目的需要所做出的呈現。
影像的記憶長河涓涓流淌，動態地串 接起不同時期的淡水印象，不僅喚醒當代人的淡水記憶，也能為新世代的淡水歷史，演繹更具永續價值與時代意義溫度的故事（備註12） 。
備註11
出自保羅.湯普遜(Paul Thompson)著，覃芳明、渠東、張旅平合譯，《過去的聲音:口述歷史》(The Voice of the Past:Oral History )，1999 年，牛津大學出版社。
備註12
由《天下雜誌》發起，結合社會企業精神行動倡議的《淡水河公約》計畫，藉由邀請青年公民拍攝淡水短片主張「做一個負責任的淡水河水系公民」，或落腳淡水的「齊柏林空間」透過保護河口文化倡議環境教育等訴求，為淡水城市印象創造具當代感及永續精神的創新敘事。